賀教授為我播下音樂的種子
小時候,我在夫子廟小學讀書。我非常頑皮,學業平平,但是每次考試成績還不錯。我好動,特別喜歡和小朋友們一起踢足球、抓螞蚱、斗蟋蟀、抓知了、捉迷藏。我們家隔壁有一個養鴿子的人,每天清晨起來放飛鴿子。我也非常喜歡鴿子,天空傳來鴿哨,那是一種好聽的音樂。當時老師特別喜歡我,喜歡聽我唱歌,我嗓子也特別好,童年的聲音,仿佛是從女孩子喉嚨里發出的。
1940年5月,我和姐姐穿上了軍裝,被新四軍二師抗敵劇團吸收為團員,我們姐弟倆在這革命大家庭中開始了嶄新的生活,軍旅人生就此起步。1942年春末初夏之際,一天上午,天氣晴朗。我們接到團部通知,說有一位教授來指導工作,讓大家到村頭去迎接。不一會,從遠處走來一位文質彬彬、身體瘦弱的人。還有飼養員牽著一匹棗紅馬,馬背上掛著一個小提琴盒子。我一下就被這盒子吸引住了。團里領導高興地迎上去,同這位教授緊緊握手,我們大家跟著鼓掌。團長向大家介紹:“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作曲家賀綠汀教授”。
這樣重量級的人物來到我們團,是我們的榮幸。團部也非常珍惜這次機會,每日拿出半天時間,請教授給我們輔導音樂基礎知識理論。我們非常認真地聽講,如饑似渴地學習。教授還為我們排練了他的新作《1942年前奏曲》(新世紀的前奏)。賀教授在創作時,花費了大量心血,使這部大合唱在藝術上別具一格,趨于完美,成為戰爭年代不可多得的音樂藝術臻品。像這樣作曲技巧高超、藝術處理復雜的大合唱,對于當年藝術素養、音樂水平很低的二師抗敵劇團來說有著極大的困難,但賀教授孜孜不倦地輔導我們合唱隊,耐心地一段段教我們演唱。經過努力,大家終于攻下了這個“堡壘”。在師部的晚會上,賀教授不僅指揮我們演唱了《1942年前奏曲》,還為大家演奏了小提琴,受到領導和指戰員的熱烈歡迎。
特別令我難忘的是,一個皓月當空的晚上,星星在天空閃爍,農村的夜晚顯得特別安靜。這時,忽然從遠處村頭的大樹下飄來了悠揚的琴聲。當時他演奏的是貝多芬《小步舞曲》,優美的琴聲深深吸引了我,我突然想趕快過去聽琴,又怕驚動他,只好踮起腳尖悄無聲息地向著他那個地方走去,靜靜地、貪婪地聆聽著那動人的旋律,陶醉在美妙樂曲里。我暗自感嘆:“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美妙的音樂。”一曲終了,我還是沉浸在迷醉的狀態中。
賀教授發現不遠處坐著我這么一個小孩,走到我跟前親切詢問,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父母在哪里。我一一作了回答。當得知我名叫呂其明,只有12歲時,就說:“你現在正是學琴的時候,讓你父親給你買一把小提琴吧。”聽了這話,我是多么高興、多么向往!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賀教授就要離開我們去軍部轉赴延安。我們送他走出營地,飼養員依然牽著馬緩緩而行,馬背上依然掛著那把小提琴,逐漸地遠去,遠去……從此,我對小提琴害了相思病。
有一次,團內要開聯歡會,要大家都準備節目。我出什么節目呢?啊,有了,賀教授寫了那么多好聽的合唱曲,我也來寫一個。于是,我就根據軍號曲調寫了一個無詞的四部合唱曲。我在聯歡會上神氣活現地指揮著一個自發組成的小合唱隊,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同志們一邊笑著,一邊拍手給這個小歌隊加油。賀教授走了,是他在我這小小的心靈中播下了音樂的種子,鼓舞我走上了作曲的道路。
小提琴相思病被“治好了”
1947年秋天,我來到了向往已久的華東軍區文工團,我的小提琴相思病被“治好了”。我懷里抱著團里分給我的小提琴舍不得放下,心花怒放的心情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在日常工作中,我和大家一起唱著教導員寫的歌,為他寫的小歌劇拉小提琴。我過去二胡拉得很好,這對我學習小提琴很有幫助。自從迷戀上了小提琴,有時候全團休息的時候,我也拿著小提琴跑到松樹林去練習,一練就是一個上午,不知疲倦。這時,好像轉過去的脖子都回不來了。冬天最冷的時候,大衣只穿一只袖子,左胳膊是露在外面的,以便拉琴。手都紅腫了,還在一個勁兒拉,就是那么癡迷。所以那時候我進步非?,跟上了工作的要求。
我們團在團部領導下分為戲劇分隊、美術分隊、音樂分隊、電影隊、軍樂隊以及行政部門,曹鵬是音樂分隊長,我是音樂分隊副隊長,精力就集中在音樂方面了。這時,管蔭生教我和聲學。沒有五線紙,自己畫五線譜、做習題,非常認真。學音樂、拉小提琴對我來說,是一種自我陶醉和精神享受。
1948年,我們華東軍區文工團從欽州來到濟南前線,做慰問演出。當時,解放戰爭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向前發展,構成中國革命戰爭史上一幅氣勢磅礴、波瀾壯闊的畫卷,我們受到極大的鼓舞。因此,由曹鵬寫詞,我作曲寫了一首《軍隊向前進》的歌曲。這首歌算不上上乘之作,應該算是我真正的處女作,它熱情歌頌了解放戰爭的偉大勝利。南下時,我們經常為部隊和群眾演出,進上海后,第一次演出時在解放劇場,然后到棉紡十九廠和上鋼一廠演出,曹鵬指揮非常激情,深受歡迎。
轉業到上影廠后沒日沒夜學習
1949年11月16日,上海電影制片廠正式成立,我們華東軍區文工團全體同志集體轉業到上影廠。我依依不舍地脫下了深愛的軍裝,來到非常陌生、非常新奇的上海電影制片廠,我的心情既高興又心慌,心里沒有底。過去在部隊做文藝工作,好像是小米加步槍,而現在到電影廠工作,就好比是現代化的大兵團作戰。而我什么都不懂,以后怎么辦?我心里非常著急。
為了適應上海電影事業的發展,上影成立后,在文藝處領導下設有一個作曲組,并成立了上海電影樂團。我在團里拉小提琴,還擔任一部分黨支部的工作。1950年這一年,我們的錄音工作非常緊張,共為8部故事片和多部美術片錄音樂,其中有《農家樂》《大地重光》《女司機》《團結起來到明天》《勝利重逢》《上饒集中營》《海上風暴》《翠岡紅旗》等等。我作為20歲的小提琴手,坐在樂隊中為每部電影音樂演奏錄音。那么多好聽的音樂對我有著巨大吸引力,使我著了迷。我聆聽演奏的效果,感到音樂非常優美、感人、新奇。因此,我產生了由衷的敬佩和對電影音樂事業的神往。更重要的是,通過錄音,我對各種樂器的性能、樂隊配器的效果等等,有了不少感性的認知,這對我無疑是巨大的促進。
由于我有一種危機感和緊迫感,這段時間,我的多項學習沒日沒夜地齊頭并進,我跟張致祥老師首先學好主科小提琴,并請樂團鋼琴演奏員教我鋼琴,自費請羅忠镕先生教和聲。當時,羅先生正在翻譯瓦特爾·辟斯頓的和聲學,他翻譯一些,教我一些。遺憾的是不到一年,我就調北京工作了,只好中斷了學習,但至今我還非常感激羅忠镕大師。此外,我還在書店和舊書攤上買了不少音樂書籍和交響樂總譜,特別是王云階先生的大作《電影音樂和管弦樂配器法》。我如獲至寶,如饑似渴地學習書中的理論和創作經驗,這對我走上電影音樂創作道路至關重要。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是如何誕生的
1956年的春天,著名電影導演趙明同志邀約我為影片《鐵道游擊隊》作曲。這一邀約對于我這個26歲的年輕人來說,是莫大的信任和鼓勵。我高興極了,欣然從命。開始,我除了重新閱讀同名小說外,著重閱讀電影文學劇本和分鏡頭劇本。對影片的主題、人物、情節、風格樣式等等作深入的分析研究,充分領會導演的創作意圖。
我被影片中可歌可泣的故事情節所吸引,也被游擊隊員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所感動。由于影片情節的需要,大部分的音樂都是快速、緊張的氣氛,因此這方面的表現非常充分。但是,我看了文學劇本以后,在構思全片音樂時,感覺到好像缺了一點什么。鐵道游擊隊員的英雄形象、他們的革命英雄主義表現得很充分,但是對他們革命浪漫主義精神和樂觀主義精神好像表現得很不夠。
同時,我認為,藝術應該有起承轉合,要有強弱快慢的對比,因此,我就向趙明導演建議,是否可以增加一首歌曲(本來劇本里是沒有考慮要有歌曲的),來描寫游擊隊員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我的這一建議得到趙明導演的認可與同意。這首歌怎么寫,當時在攝制組展開了熱烈討論,大家一起來出主意,有的說應該寫一首進行曲風格的歌曲;有的說應該寫一首抒情性的歌曲;有的說這部驚險片不要歌曲也可以。最后,趙導說話了,他說,首先定下來要增加一首歌,大家的建議僅供參考,歌曲怎么寫,要由作曲拿主意。
影片中所描寫的雖然是鐵道游擊隊員的形象,但是,我聯想起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所經?吹降哪切┥泶┍阋、扎著子彈袋、手拿套筒槍或大刀的游擊隊員,他們的形象使我難忘,同時也間接為我提供了創作的依據。我認為,寫一首單純的進行曲和一首單純的抒情曲都不合適,應該寫一首既是歌頌游擊隊員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又能歌頌游擊隊員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把這兩者結合起來。我覺得從游擊隊員的口中只能唱出語言生動、民歌風格強烈的歌曲。根據這一要求,詩人魯莽與何斌合作寫出了具有鮮明、生動形象的歌詞,為譜曲提供了良好的基礎。
隨著影片情節的發展,我們從銀幕上看到,游擊隊被圍困在微山湖的礁島上,他們連續打退敵人的進攻后,黃昏來到了,戰士小郭彈起土琵琶,領頭唱起了歌,其他的戰士隨聲合唱。開頭短短的四句,勾勒出一幅生動的寫生畫:太陽落山了,鬼子被打退了,微山島上一片靜寂,在打退敵人的戰斗間歇里,游擊隊員們從容鎮定地唱起了動人的歌謠:“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畔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非常抒情,非常樂觀。中段歌唱了游擊隊員們在千里鐵道線上,到處留下了他們戰斗的腳印,像一把鋼刀插入敵人的胸膛。盡情抒發了革命戰士,“打倒一切敵人,而絕不被敵人所屈服”的英雄氣概。由于以上內容的需要,中段改變了歌謠體的寫法,而帶有某些進行曲的因素,使之產生了前后對比的作用。第三段又回到了歌謠體,與開頭四句相呼應,表達了游擊隊員們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和他們對“人民的勝利就要到來”的堅強信念。
在寫這首歌曲的時候,非常順暢,一氣呵成,影片錄音的歌曲和現在所傳唱的歌曲都是當年的初稿,沒有做過任何的修改。在錄音時,我沒有請專業合唱隊,而是請業余歌隊來演唱,這樣聽起來非常真實樸素,使你感到這首歌是真正從游擊隊員們的口中唱出來的。實踐證明,越是植根于民族土壤的作品,越有藝術的生命力,這可能是《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這首歌曲沒有被人們遺忘,至今還在傳唱的主要原因吧。
一個星期日夜拼搏寫出《紅旗頌》
管弦樂序曲《紅旗頌》問世距今已經50多年了,回想當年創作《紅旗頌》的情景,好像還在眼前。1965年2月,在上海音協的一次黨組會上,對各演出單位報來的“上海之春”初選節目進行了研究。大家認為,歌頌祖國和人民,歌頌黨和人民軍隊的作品數量不夠多,質量不夠高,應該設法加強。一位老前輩說:“呂其明你趕寫一個。”我當時毫無思想準備,感到非常突然,連忙答道:“不行不行,我寫不了。”但老前輩們給予我鼓勵和信任,認為我可以寫出一部作品來。這時,大指揮家黃貽鈞先生說:“我給你出個題目,就叫《紅旗頌》。”老前輩們都表示贊同,這時,我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老前輩們這樣信任我,鼓勵我,對我委以重任;緊張的是,時間短任務重,恐怕難以完成。但是,又想到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遇,因此,我毅然接受了這一艱巨的創作任務,立下了奉命寫作的軍令狀。
“生活是創作的源泉”。當我對《紅旗頌》進行醞釀、構思時,當年崢嶸歲月戰斗歷程的往事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一一閃過。我是在紅旗下長大,對紅旗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紅旗是革命的象征,在井岡山的綠樹叢中,遵義的城堞口,革命圣地延安寶塔山旁,百團大戰指揮所,淮海戰役陣地前,凡有革命者戰斗的地方都有紅旗飄揚。紅旗,也是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染紅的,為了中國革命的勝利,為了新中國的誕生,他們前仆后繼,不惜犧牲自己的寶貴生命,才取得了偉大勝利,迎來了人民共和國的誕生。
我在1951年至1955年間,在北京有一段令我非常珍惜的經歷,每年的國慶節我都參加游行。天安門廣場人群如潮,紅旗似海,我走在群眾的隊伍中,通過天安門廣場,接受中央領導的檢閱時,激動得淚流滿面,高呼口號,難以抑制激動之情。那種趕走黑暗、迎來光明、豁然開朗的感受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一時間,我輾轉在歷史與現實之中,在理智與情感的碰撞中,試圖尋找一個最適當的切入點。理智的思考、生活的感佩、激越的情感無不讓我聯想到戰斗的紅旗、血染的紅旗、勝利的紅旗。這紅旗,在我的腦海中逐漸形成了一個偉大的形象。我決定以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為歷史背景,來塑造我心中崇高而偉大的紅旗形象,歌頌在黨的領導下所取得的偉大勝利。同時,我對樂曲的結構、創作手法、調性布局、和聲配器等等進行了周密的安排。我熱血沸騰,心潮激蕩,夜不能寐。樂思、靈感、激情源源到來,我不能不動筆了!經過一個星期的日夜拼搏,激動的淚水伴我寫出《紅旗頌》。
1965年5月,在上海文化廣場舉行的第六屆“上海之春”開幕式上,由著名指揮家陳傳熙先生指揮,交響樂團、上海電影樂團和上海管弦樂團聯合首演,受到熱烈歡迎,獲得巨大成功。
《紅旗頌》在曲式上采用單主題貫穿發展的三部結構。樂曲開始是以國歌為素材的輝煌而寬廣的引子,描寫新中國誕生的偉大歷史時刻,莊嚴雄偉的天安門前,第一面五星紅旗冉冉升起那激動人心的情景。引子之后,飽滿激昂、優美舒展的紅旗主題音樂在燦爛的C大調上噴薄而出,盡情表達著對勝利的喜悅和對紅旗的贊美之情。連接部,雙簧管奏出如歌的抒情優美旋律,仿佛經過了斗爭洗禮的人們仰望紅旗的澎湃心懷。樂曲中部,連續的三聯音形賦予節奏以激越的動力,號角聲再度響起,迎來一個激動人心的高潮。此時,寬廣的頌歌主題變成為鏗鏘有力的進行曲,好似目睹人們在紅旗指引下自強不息,奮斗不止、闊步前進的巨人步伐,體現了高舉紅旗、奮勇前進的豪邁氣概。進入再現部后,頌歌主題再次表達了億萬人民在勝利的歷史時刻,內心的巨大喜悅和自豪。尾聲,號角雄偉嘹亮,氣勢磅礴,樂曲發展到最高潮,象征著偉大祖國的明天更加燦爛輝煌。
《紅旗頌》久演不衰,成為在我國音樂舞臺上上演率最高,電視、廣播播放次數最多音樂作品之一,受到聽眾的廣泛歡迎和喜愛,并被中華民族文化促進會評選為20世紀世界華人音樂經典。半個世紀以來,《紅旗頌》沒有被人們遺忘,我從中受到深刻的啟迪,再次感受到“生活是創作的源泉”。我作為文藝工作者,通過長期戰斗生活的洗禮、磨練和積累,培養出一種神圣的、誠摯的情感,這是《紅旗頌》成敗的根本關鍵所在。我要用真誠、熱愛和智慧的勞動來謳歌祖國、人民、黨和人民軍隊。因此,在創作《紅旗頌》時,我點燃了創作靈感激情的火花,把這種神圣、誠摯的愛融匯滲透到《紅旗頌》之中,也傳達到廣大聽眾的心靈之中。這就是我創作《紅旗頌》的初衷。
編后記
如今90歲的呂其明每天還要花上一段時間整理和修訂作品。他的新作—隨想曲《白求恩在晉察冀》將迎來首演。
白求恩,這位加拿大共產黨員、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抗戰期間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救死扶傷。白求恩的故事和精神在呂其明心中揮之不去,是他半個世紀來屢次創作、不斷回溯的題材。1964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八一電影制片廠聯合拍攝的人物傳記電影《白求恩大夫》上演,配樂由呂其明創作。1978年,呂其明創作了管弦樂組曲《白求恩在晉察冀》,表達對白求恩的緬懷。2020年的抗疫中,當全國各地的醫務人員一批又一批奔赴抗疫一線,呂其明再次回到這個主題,以《白求恩大夫》電影音樂為素材,創作出時長17分鐘的單樂章隨想曲《白求恩在晉察冀》,歌頌偉大的白衣天使救死扶傷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