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敏,1958年出生,上海人。2005年被上海市經委授予“上海首屆工藝美術大師”稱號;2012年被中國工藝美術學會授予“中國刺繡藝術大師”稱號;同年被文化部認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上海絨繡代表性傳承人。40多年來,她將中國刺繡傳統技藝與西方“點彩法”相結合,把中國刺繡推向劃時代水平。
從不低頭
我1972年進入紅星絨繡廠工業中學學習,從此開始接觸到絨繡。三年后,我以優異的成績留廠并被分配到本廠藝術品車間從事絨繡藝術品的繡制。我第一次繡人物是在28歲,繡客戶訂做的西德小孩,沒有想到一炮打響,從而奠定了我繡制人物的基礎;1983年第一次到北京參加在人民大會堂上海廳布置我所參與繡制的《上海的早晨》絨繡,感受到國家的莊嚴神圣;第一次接手繡領袖人物是在1996年,繡黑白的宋慶齡肖像;1997年,第一次繡國家禮品《鄧小平和布什》。我的路一直很順。但1998年情況發生變化,因遭遇同行嫉妒,我被調去商場當售貨員。給我商場鑰匙時,我不接。“我寧可在車間繡花也不去。”眼淚順著我的面頰流下來。我的組長職位很快被撤掉,四年的思想情緒波動,沒有好的作品創作,更沒有參加評獎的機會。但我不肯低頭,死死的不放棄一個絨繡人員最基本的功能——繡花。“那是打擊很大的四年,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命運是什么,但我不甘心。”
從紅星絨繡廠出去自己創辦上海黎輝絨繡藝術品有限公司的包炎輝勸我離開,但我猶豫著下不了決心。包經理沒有勉強,但他給了我獨立繡制作品的機會。白天,我繼續在車間里上班——繡花,四周一片冷落,我的心壓抑而沉重;晚上或其他業余時間,我做包經理給我的活,撲在《老樹傲風霜》《西部風情》的繡制上,透過一針一線感受那種無法從生命中割舍的對絨繡的愛,情感翻騰起伏!独蠘浒溜L霜》榮獲2000年度全國工藝美術大師精品評選銅獎。這對我是莫大的安慰。“我還行,我沒有掉隊。”但這個成績紅星廠是不認的,我不在乎!段鞑匡L情》是一幅反映西部藏族風情的作品。作品中的勞動婦女和孩子淳樸善良、天真無邪;牦牛粗壯的軀體、憨憨的眼神、彎彎的犀角和蓬松的牛毛凸現出一種力度;肥美的土地層層疊疊被翻卷。整個畫面色彩豐富。我運用了大量的拼色和接色技巧,并且在顏色的選用上也花了不少工夫。如孩子的腳步和老牛的腳步在畫面中很有動感,這種動感具體體現在孩子的雙腳在泥土里跨步,老牛在走動時踢起的土和灰以及牛腿上飄動的毛!段鞑匡L情》繡制到一半時,我決定辭職,投奔包經理處,這是2002年。紅星廠的老職工們對我依依不舍,我懷著復雜的心情和大家告別,畢竟在這里工作了30年,所有的青春都奉獻給了它。俞廠長挽留我,我謝絕了。“既然已經跨出了這一步,就不會回頭了。”第一天到上海黎輝絨繡藝術有限公司上班,看到四周一片荒蕪,工作條件也極其簡陋,我沒有介意,既然是自己選擇的路就要走到底。我看到的是事業的前景,這里會重新有我的舞臺。
《西部風情》的后半段成為堂堂正正在上班時間創作的作品。不久,在杭州參加2002度全國工藝美術大師精品評選的包經理打電話給我,祝賀我獲得銀獎。2005年,《西部風情》被認定為首屆上海市工藝美術精品。
2004年,上海首屆工藝美術大師名單確定前公示以聽取各界人士意見,有匿名信詆毀我。那時,我正沉浸于陳云的肖像繡制中,沒有理睬。評委給了我公正,我成為上海首屆工藝美術大師之一。
現在,我的命運之帆順風而行。“我感謝包經理,他看人很準,而且總是給員工機會,是做事業的人。”我很幸運。
接受挑戰
2004年6月,上海恒源祥集團和陳云故居暨青浦革命歷史紀念館開始籌劃繡制一幅陳云的巨幅絨繡肖像,以表達家鄉人民對偉人的敬仰、思念。他們找到了上海黎輝絨繡藝術有限公司。包經理把這個艱巨、具有挑戰性的任務交給了我。偉人的長相人們都很熟悉,要做到形似神似頗有難度。我一方面高興有這樣的機會,一方面也感到壓力很大。我給自己鼓勁:“你能行,沒有問題。”11月8日,我和上海恒源祥集團相關人士一起走進北京中南海陳云家中,年逾八旬的陳云夫人于若木得知上海的藝術家要為陳云繡像,非常高興。這一天,我帶著繡花繃架,請陳云夫人主持“陳云絨繡像啟繡儀式”。按計劃,于老只要繡100針即可,由此紀念陳云誕辰100周年。“但她精神非常好,戴著老花眼鏡,繡了120多針。繡了半個多小時。我想,每一針都代表著她的思念。”我很感動。
從北京返回后,我開始進入工作狀態。1959年5月15日陳云在中南海勤政殿拍攝的一張照片成為藍本。按常規,藍本與繡品比例1∶5,但這次卻要放大13倍,即比平常人的頭部大了5、6倍。“我從衣服做起,做到頭部時,我自己都驚住了,這么大的頭繡起來相當不容易。”有30多年經驗的我也感覺難度不小。照片印刷顏色偏黃,電腦掃描打印后又偏紅。因此我決定進行二次藝術加工。為了使繡像更細致,我提出將普通的7目網眼布改為10目網眼布,工作量也由此增加了一倍。那一段時間,我寢食不安,走在路上,坐在家中,想著的就是陳云頭像。“我行不行”?我自問,然后回答自己:“我行的,一定行的。”包廠長一直給我鼓勁:“憑著自己的感覺做,如果你繡不好,上海沒有人能繡好了。”正好我被評為上海首屆工藝美術大師的信息公布,我更是覺得壓力很大。“大家都在看著你這個工藝美術大師,你不能有辱這個稱譽。”我不斷地提醒自己。
做到嘴巴時,我把繡像掛起來,讓同事們看像不像,聽到大家認可的聲音,我心定了很多。一般五官和花白頭發最難繡,五官中,又以繡眼睛難度最高。為了達到逼真效果,我將本來就很細的原羊毛絨線再分成三四股,用深青、黑、白三根線反復交錯糅雜在一個網格中。并根據光線的變化,大膽運用七種顏色絨線漸變繡制瞳孔部分,以表現形、神、色細節的變化;ò最^發要表現一絲一絲的感覺,如果按網眼的格式做很難做出來,它是一粒一粒的,像爬扶梯一樣。我只好用通常的絨繡方法,像刻一樣,達到一絲一絲的效果。沒有雙休、沒有節假日,甚至晚上加班,2005年5月18日,我繡制的27.7萬余針巨幅陳云絨繡肖像終于完工,比合同要求的時間提前兩天。
絨繡肖像很快運抵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參觀者知道是絨線繡的,驚訝不已。很多人在像前留影。胡錦濤總書記在參觀時,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陳云的家屬非常滿意。中國國家博物館在給該公司的感謝信中寫道:“貴公司受恒源祥委托為《陳云百年——紀念陳云同志誕辰100周年展》精心繡制的大型絨繡藝術品《陳云像》,自2005年6月3日至7月3日在中國博物館展出期間,作品惟妙惟肖的表現不僅得到觀眾的高度贊揚,同時也得到了陳云家屬及中央領導同志的高度評價。作品傾注了大師非凡的技藝。希望你們繼續保護和發揚這一優秀的傳統工藝美術品種——絨繡藝術品,使之能夠永久傳承并發揚光大。”
得知這樣的評價,我非常欣慰。
《龍門石窟》是為世博會繡的,因為圖上有很多小的佛像,一針代表很多表情,難度很大。近看還能看出巖石風化的肌理效果,遠看像油畫,立體感很強。我花了兩年零三個月完成這幅作品。2010年世博會展出后,就被劉水華女士收藏了。她非常喜歡。
絨繡的發源與傳承
鴉片戰爭以后,絨繡藝術從歐洲傳入中國沿海地區,20世紀初在上海得到初步的發展,隨后經過民族企業家楊鴻奎和張秀濤、張鶴鳴父子的大力弘揚,絨繡藝術在上海浦東地區形成了一定規模的產業。同時,在絨繡藝術先行者劉佩珍、高婉玉、張梅君等人的努力下,絨繡藝術也由原來普通的工藝品升華為典雅的藝術品,并創作出了一大批頗有價值的藝術作品。
新中國成立以后,上海地區形成了以紅星刺繡供銷合作社和高橋刺繡供銷生產合作社為脈絡的絨繡產業群,經過多年的運營,逐步走上企業化,規;纳a模式,并生產和創作了大量絨繡日用品和藝術品,同時涌現出了一批絨繡藝術的新興力量。在經歷了隨后的歷史變遷,企業拆并和人員變動后,今天的洋涇傳習所·黎輝公司延續了原來紅星絨繡的脈絡,高橋絨繡館延續了原來紅衛(東方)絨繡廠的脈絡,上海絨繡保持了原有的格局。
上海絨繡原先只是一般的絨繡裝飾品、日用工藝品,后經劉佩珍、高婉玉、張梅君三位前輩的不懈探索,技藝上獲得改良和創新,絨繡作品也由此成為極富表現力的藝術品,上海絨繡成為中國刺繡藝術中的一朵奇葩。
由于上海絨繡沒有明確的血緣脈絡傳承譜系,因此,我們只能按該時代的代表性人物來表示傳承關系。
30年代主要由企業家把西方的藝術傳承到中國,并形成產業。他們的代表人物有:楊鴻奎,張秀濤,張鶴鳴。
40,50年代:劉佩珍,高婉玉,張梅君。
60年代到80年代:范玲娣,謝秀娟,唐根娣。
90年代以來:包炎輝,唐明敏,王麗萍,汪振男,許玉紅,許鳳英,許龍娣,徐德琴,葉麗萍,金雯,李薔等。
上海絨繡藝術的傳承方式基本有以下幾種:
1.由專業學校授課傳承。原上海市工藝美術學?椑C班聘請絨繡專業人員授課,1961-1963年、1971-1973年開辦絨繡專業班進行傳承。絨繡單位實行企業辦班,于1972-1975年開辦工業中學,在本地區招收初中畢業生,由工廠派遣專業師傅進行授課,傳承內容針對性強。學生畢業后就能上崗操作。
2.企業收徒傳承。這是最傳統的師傅收徒弟的方式,原上海紅星絨繡廠、上海東方絨繡廠、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和目前的黎輝,高橋,恒源祥都采用這種收徒傳承的方式。
3.社會活態傳承。在“文革”時期,部分企業不實行師傅帶徒弟的方式,單位也不明確培養青年員工的組織形式,更沒有具體的師徒對口關系,只是由車間集體帶教。于是學生邊學習邊實踐,有技藝問題隨時隨地詢問就近的師傅,或向平時關系比較好的前輩請教,學生靠著自己的悟性,把各位師傅的技術擅長引為己用。我們把這種傳承方式稱為社會活態傳承。
絨繡的發展現狀和人才培養
目前,還在堅持藝術品繡制,并發揮著傳播、保護、傳承作用的上海絨繡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單位還有:高橋絨繡館,該館還剩幾位工藝師在繡制絨繡藝術品,為高橋鎮政府創建的老鎮文化一條街景點做宣傳;海派老鳳祥(集團)公司旗下的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該所也只剩幾位工藝師在為上海工藝美術博物館作旅游景點演示宣傳;恒源祥(集團)公司,該公司也只有一位工藝師在繡制絨繡藝術品和兩位青年學徒,而且只繡該公司的禮品,為企業品牌做宣傳。唯獨上海絨繡黎輝絨繡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在堅持商品化生產的同時,還挑起傳播、保護、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歷史重任,堅守上海傳統工藝美術陣地。目前,上海全市有能力從事絨繡藝術品繡制的繡工已經不到20位,優秀的更是少之又少,保護、傳承和發揚上海絨繡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任重而道遠。
上海絨繡的人才培養雖然采用了最學院化,社會化,市場化以及最傳統的手段加以推進,但是成效甚微。我曾經收過兩名大學生作為徒弟進行帶教,但是礙于經濟收入,福利待遇,職位晉升及培養對象的愿景等因素,兩位先后離開了黎輝。其中一位被恒源祥聘去,但不久也再度跳槽。從以后對兩位的了解中得知,她們其實并非對絨繡藝術不感興趣,只是覺得絨繡藝術要成才須熬上漫長的年頭,看不到在短期內能有輝煌的前途,不像有的行業,入行容易,發跡快。高橋絨繡館也面臨著與黎輝同樣的境遇,招徒難,留徒更難,企業感到前進的步履很沉重。
我個人認為,培養學生政府應該在資金上給予扶持,提高他們的工資待遇。為了讓絨繡得以傳承,我們組織學生來參觀,甚至為殘疾人舉辦絨繡培訓班、在監獄里的服刑人員也辦絨繡技藝學習班。但這樣畢竟培養不出大師,政府的關心要落實到實處,這是解決絨繡人才的根本出路。
我現在在繡陳逸飛的一幅名作《潯陽遺韻》,我對絨繡是很有感情的,盡管年齡大了,但仍然熱愛。我很擔憂的是,我們后繼無人,這是讓我很痛心的事。黎輝絨繡公司包炎輝經理還在充滿激情的宣傳絨繡,培養后輩,這也讓我要更加努力,配合做好方方面面的工作。